文/閆紅
(作者閆紅,“荔枝新聞”特約評論員,知名作家;本文系作者為江蘇網(wǎng)絡電視臺及旗下“荔枝新聞”客戶端獨家供稿,轉(zhuǎn)載請注明出處。)
不久前的一個飯局上,隔著熱氣騰騰的飯菜,和漸成鼎沸之勢的笑語,對面的T笑著將身子探向我,問,最近怎么沒有看你發(fā)朋友圈?你是不是把我屏蔽了?我一時語塞,一塊小牛肉也險些梗在喉間,我含混地說,我是寫得少了些……還好,邊上有其他人跟她搭訕,把我從無限的尷尬里拯救出來。
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T,她是我最要好的幾個女友之一,溫柔美麗,善解人意,更對我有頗多幫助。當然,我對她也說得過去,具體怎么回事就不細說,總歸在我心中,我與她差不多親如姐妹。
如此親密的關系,無端端地把人家屏蔽似乎太沒有良心。但我也自有苦衷,在互相加對方微信之后,在我眼中,T竟然像是變了個人。
我以前單知道她熱愛生活,不知道她因此也熱愛心靈雞湯;單知道她孝順,不知道她也會相信“今天是觀音菩薩OR玉皇大帝OR王母娘娘OR各路神仙的生日,轉(zhuǎn)發(fā)這一條你爸媽長命百歲”這種營銷;以前單知道她對朋友仗義,不知道這仗義還包括幫人家發(fā)微商小廣告。到了最后,她的頭像一出現(xiàn),我就立即選擇性失明了。
讓我最終橫下心來將她拉黑的,是有一天我在朋友圈上轉(zhuǎn)發(fā)了一條題目類似于《讀了這篇文章,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熱淚盈眶》的文章,該文我瀏覽了一遍之后,非但沒有熱淚盈眶,簡直要大笑三聲,出于某種惡意,我轉(zhuǎn)發(fā)了它,并且加了一段話,分析這種炮制這種熱文的種種套路。
沒想到T轉(zhuǎn)發(fā)了這篇文章,還加了三個“大贊”。我知道她不是要跟我唱對臺戲,生活里溫柔謙和的她,最不愛跟人沖突,她如此熱烈的表態(tài),也許只是因為,她把我的諷刺,當成了表揚。
朋友圈式交往不同于現(xiàn)實交往之處就這樣暴露出來了。
在現(xiàn)實中,交往的角度各種各樣,一言不合則可以岔開話題,朋友圈則是三觀的硬碰硬。肝膽相照,狹路相逢,讓人難免發(fā)現(xiàn),看上去情投意合者,未必就是知己。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,但是我擔心再這么下去,朋友圈上的T,會損害我心中的T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屏蔽之,果然,世界安靜了,T重新回復我心中最美好的那個形象。
飯局結(jié)束之后,我開車回家,路上,越想越不對勁,相對于屏蔽,我覺得更對不起T的,是這隱瞞。我于是把車靠向路邊,給她發(fā)了條短信,提到我們可能因為成長背景不同,價值觀有差異,我覺得在朋友圈上相忘于江湖,更能維護我們的友誼,請她原諒我。生活中的T睿智依舊,她迅速地回復我說,她能夠理解,她不會介意。
如果所有人都能像T這樣,把朋友圈與生活區(qū)別開來有多好,那樣就不會有那么多人群發(fā)微信,試探自己有沒有被別人屏蔽。三觀不合,談不上誰對誰錯,依舊關注不見得就是贊賞(還真有些人是為了嘲笑才關注的),被屏蔽,也不意味著否定,被屏蔽的原因,只是充分顯示出人性的幽微。
除了T,我還把我弟,我家親戚乃至于身邊的人全部屏蔽了,我沒有什么不可以給他們看到的隱私,如果一定要追問,我只想說,我不想讓他們看到一個和日常不太一樣的自己。我喜歡在深夜發(fā)朋友圈,可能因為那時,我會有一點小崩潰,很多無法跟人說的小念頭紛飛出來,有時還會把前世今生都回顧一遍。我把那些帶有個人情緒的話語寫在朋友圈里,就像裝進一個樹洞里,我不愿意讓太熟悉的人看到,為什么人們在至親面前,更有一種羞澀呢?是因為太介意嗎?介意到所有的事情都要對他們有個解釋?
我還屏蔽了我的領導,沒屏蔽的時候,我能看到許多同事在他的微信下面捧場,這讓我非常糾結(jié),頻繁點贊不是我的習慣,但如果我保持沉默,每次看到別人點贊,都會給自己很大的壓力,倒不如屏蔽了清靜,大度的領導,未必計較我這一點。
可能還有其他刪除的理由,現(xiàn)在,我的朋友圈變得很簡潔,留下來的,有知己,有那些更喜歡呈現(xiàn)出有趣的一面的朋友,還有在一些會議上莫名其妙地加上的陌生人,他們有研究政治的,有研究經(jīng)濟的,他們發(fā)在朋友圈上的東西我大多看不懂,因為看不懂,倒能直接無視,都懶得屏蔽了。
我沒有注意過自己被誰屏蔽了,但我可以幫對方想出許多個屏蔽的理由,比如朋友圈上的我太絮叨,有時神經(jīng)質(zhì),有時又家長里短,還未能免俗地偶爾曬個娃什么的,何況這兩年還有那么多新聞事件,方便檢查對方的表態(tài)與自己是否志同道合。
朋友圈上的朋友常常是以言建交的,自然也可以以言絕交,這很正常,沒有什么好受傷的。做好被屏蔽的準備,才能更適應朋友圈式生存。